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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老班長

筆者:司馬中原         放大字型圖示 放小字型圖示 列印圖示
他讓人感動 使人永生難忘

︻編按︼輔導會鄧祖琳主任委員日前致函司馬中原先生,表示其閱讀﹁我的老班長﹂一文後深有所感,信中寫到,筆下的老班長趙繩武可說是大時代裡小人物的代表,而正因為小人物亦有光、有熱、有血、有淚,始克於平凡中見其真性情,亦惟如此才令鄧主委念念不忘;鄧主委並告知,經代為尋覓司馬中原先生文章中所敘述之老班長趙繩武後獲知,其生前於雲林榮家就養,並已於民國六十四年往生,鄧主委邀請司馬中原先生一同前往榮家致祭老班長,一償司馬中原先生的夙願。為使讀者一覽名家之作,特刊登﹁我的老班長﹂全文如下: 我從不曾忘記初入伍當兵的時候,是一個怎樣愚笨的傢伙,我的班長常常譏諷我說:﹁你呀,還是回家吃奶去罷!你這個活老百姓!﹂ 挨罵是應該,步兵操典規定的各項要領,沒有那一樣我能做得到,行軍十華里,我的綁腿鬆掉三次,總是喊報告,出列補打,第四次不好意思了,就把鬆掉的綁腿繫在腰上,被風吹得飄飄的,有些振翅欲飛的味道。人家夜行軍講究肅靜無嘩,而我屁股上的洋磁碗,刺刀鞘一路叮噹不歇,班長說:﹁你再弄出聲音,我就槍斃你!﹂我在班裡一年不到,他要槍斃我百十來次,斃是沒有真斃,不過,我屁股被他踢了不少腳,每次踢我,他總罵我:﹁踢死你這匹不開竅的驢!﹂ 在班裡,經常挨罵的並不是我一個,日子久了,我們就叫他﹁趕驢的﹂。 趕驢的姓趙,大名繩武,是個典型的北方大塊頭,頭特別大,笨厚沉重,像是北京人的頭骨,我們奇怪像他這種頭號的大腦袋,裡面怎會沒有幾條紋路,除了打仗,就是罵人。不過幾次戰役過後,我們對趙班長的印象完全改變了,他平時所教的那一套,一到戰場上全部派上了用場,不但保護了自己,也成了克敵致果的法寶。 他教我們分辨各種槍砲的聲音,各種火器的特性和威力,教我們怎樣利用地形地物,躲避敵方的砲火,他不但嘴上說,一面親做示範,不但要你懂,還逼著你能確實做得好,當然,做不好就要被當成驢來踢了。 有一回,他在火線上胳膊帶了彩,自己裹傷不退,還照顧其他的傷患;凡是班上弟兄有生病的,他都不眠不休地日夜照看著。他自己粗粗識得幾個字,是在部隊推行識字運動時學會的;他大概領略到識字的妙用,就鼓勵弟兄們決不要放過識字的機會。 ﹁我知道我腦袋瓜子很笨,你們可甭比我還笨!﹂他說:﹁不識字是睜眼大瞎,日後有苦吃;認字像抓蟲,就算一天抓上兩三隻,一兩年下來,也就夠用的了!﹂ 他不但是我的保姆,還兼我的啟蒙師;不過不到幾個月,不是他教我,倒變成我教他了∣∣他的程度總停在幾個筆劃簡單的字上,筆畫一多,他就記不得,寫不來啦。 我在他班裡的時間不算長,他卻救過我兩次命;一次是在濃霧裡登船,我一腳踩空,掉下河去,我的水性並不差,但天氣太冷,一落水,人就凍昏了,他喊名字找不到我,便用長篙插到水裡去攪和,總算攪到了我,把我撈了上來。他用軍毯裹住我,以他的體溫暖我到甦醒過來,對我說:﹁你真差勁,日後怎麼做幹部,帶旁的人!﹂ 另一次是在戰鬥中,我隨著他伏在一條塹壕裡,一顆砲彈飛過來,他聽出聲音不對,拉著我躍入另一條壕溝,並把我推倒,然後壓在我身上,那顆砲彈果真在我們先前伏身之處爆炸,一塊彈片削傷他的左前額,而我卻毫髮無損,這些事,在我來說,是永生難忘的,而他卻過後就忘掉,並不把他當回事。他說:﹁當兵的人,哪天沒危險,你救我,我救你,都是應當的,誰有心情去記這筆賬?祗要記住,大家都是一條命的好兄弟就得了!﹂ 隨著部隊改編、整訓,我們分開了,我也逐級上升,成了幹部,在帶弟兄的時候,時常會想起他來,我在馭下的態度上雖然比他溫和,但總自覺捨己為人的精神,沒有他那樣的坦直和強烈。 來臺後,我成了軍官,也有了家室,公餘我經常提筆寫作,對燈懷人,也不知道我的這位老頂頭上司到底怎樣了? 是在民國四十六年罷?黃昏時有人敲門來訪,開門一看原來就是他。他脫掉帽子,拍拍大腦袋,傻兮兮地笑著說:﹁還記得罷?當初你們叫我趕驢的,當初那些驢,全都成了千里馬了,我還是這個德性。﹂ ﹁老班長,我怎會忘記呢,﹂我說:﹁你怎會找到這裡來的?﹂ ﹁嗨,你找我不容易,我找你容易得很,﹂他感慨的說:﹁你現在是出了名的人啦!﹂ 他不但來了,還知道我成了家,有了孩子,特地買來大包的禮物,進屋祗談了一會兒,一盞茶沒喝完,就說部隊裡有事,要走了,我們堅留他吃飯,他說什麼也不肯,抓起帽子朝頭上一戴說:﹁不要忘記,我這個趕驢的,如今還在趕驢,我這一輩子,幹班長幹到底了!﹂ 那之後,我會不定期的接到他從部隊裡寫來的信,字寫的方方大大的,信上的口氣雖脫不了訓人的味道,但卻充滿了期許和關切之情,最妙的是他說: ﹁你不必掛心我,我這個人粗胚子,本錢足,體格棒,到那兒都一樣,所以我不寫郵箱和地址,但我不論調到哪兒,隨時都想著你,並從報紙上知道你的生活情形,我是以你為榮的。﹂ 就這樣,我把他寫的信聚成一疊,全沒有回信地址,祗能從發信的郵戳上,知道地點,一封是台南白河,一封是馬祖,一封是金門…。 我退役後,仍然接過他兩封信,後來不知怎麼就沒有消息了,有些學生問我說:﹁你為什麼這樣刻苦,一直過著極簡單的士兵生活?﹂我笑著回答說:﹁我的老班長仍然是個士兵,我能反過來爬到他的頭上嗎?至少在精神上,我要能抬頭挺胸面對我的上司呀!﹂ 我深知,趕驢的是個好軍人,他把他半輩子用在帶弟兄上,他所做的一切,他都把它當成本分,他沒有什麼高深的學問和理論,他只是讓人感動,使人服貼,叫人一生記著他,永遠難忘,他能做到這些,還要怎樣呢? 日子流著,日子太快了,屈指算來,已有十年的時間沒得著他的消息了,尤其在寒夜燈前,我對他的思念更為深切,我常在燈下為孩子們述說這位趙伯伯的故事,勉勵他們做人沒有發光的形象,能服得了人嗎?會帶人的人,能把毛驢化成千里馬;不會帶人的人,卻會把千里馬變成一匹毛驢。 想把這篇短文當成無處投遞的書信,又恐怕仍會捱罵,因為趕驢的脾氣很倔,最不喜歡人家說好聽的,他那北京人似地大腦殼,硬是古意盎然,任何高帽子全戴不上的,也許看在我這個做部下的懷念情真,思慕心切,不再在我褲子上留一隻腳印子,那就額首稱慶啦!∣∣年紀六十多啦,若還能踢得動,就讓他踢兩腳也罷,把當年入伍時的豪情和心願重溫,更添幾分幹勁,不是更好麼? 十多年闊別,願我那老上司無恙!(點閱次數:1042)